卷四百五十五 人事部九十六

太平御覽
卷四百五十五.人事部九十六

諫諍五

《鍾離意別傳》曰:孝明帝作北宮, 意復諫曰:「頃天旱不雨, 陛下躬自敕責, 避正殿之榮, 今日雨而不濡, 豈政有改耶?是天威未消也。愚以為可命大匠止功作諸室, 減省不急, 以助時氣。」奏聞, 有詔曰:「朕之不德, 敢不如教。」即日中沛然大雨。
《列女傳》曰:魏曲沃負者, 魏曲沃大夫如耳之母也。曲沃, 邑也。魏哀王為太子納妃, 而將自納焉。負謂如耳曰:「王亂於不別, 何故不匡之?」如耳未遇閑, 會使於齊, 未遇王之清閑, 而受使行也。負因夷熙門請見, 曰:「妾聞男女之別, 國之大節也。婦人脆於志, 窳於心, 不可以邪開, 脆窳, 不堅固, 不宜以邪事開誘也。是故十五而笄, 二十而嫁。早成其號, 謚所以就之。號謚, 笄嫁之名。聘則為妻, 奔則為妾, 所以開善遏淫也。節成然後許嫁, 親迎而後隨, 貞女之義也。今大王為大子求妃而自納之, 此毀貞女之行而亂男女之別, 妾恐王之國危也。」王曰:「然, 寡人不知也。」遂與太子, 而賜負粟三十鍾。六石四升曰鐘。
又曰:楚處莊侄者, 楚縣邑之女也。頃襄王好游觀之樂焉。王左右謂王曰:「南游於唐五百里有樂焉。」王將行, 侄年十二, 王既見, 出操幟伏於南郊道傍。王車至, 侄舉其幟。王使人問之, 侄曰:「愿謁隱事於王。」王召之:「子何以成寡人?」對曰:「大魚失水, 有龍無尾;墻欲內崩, 而王不視。」王曰:「不知。」對曰:「大魚失水者, 離國五百里也;有龍無尾者, 年三十無太子;墻欲內崩王不視者, 禍亂且成而王不改。」王曰:「何?」對曰:「王好臺榭, 而不恤眾庶, 出入不時, 耳目不聰, 強奏聞王, 左右使王日以滋甚。王不亟反, 且及禍, 雖悔無逮。」王曰:「善。」命後車載之, 立反國。比至, 國門已閉, 反者已定。王乃發鄢郢之師以擊之, 僅而得勝, 乃立侄為夫人。

《說苑》曰:齊晏子復於景公曰:「朝居嚴乎?」公曰:「朝居嚴, 則曷害於治國哉!」晏子對曰:「朝居嚴則下無言, 下無言則上無聞矣。下無言則謂之喑, 上無聞則謂之聾。聾喑則非害治國家如何!且泰山之高, 非一石也, 累卑然後高也。夫治天下者, 非用一士之言也。」
又曰:秦始皇時, 侯生諫。始皇望見侯生, 大怒曰:「老虜不良, 誹謗而至, 乃敢復見我。」侯生曰:「陛下奢侈失本, 淫佚趨末, 人力殫盡尚不知, 臣等恐言之無益, 而自取死也, 故逃而不敢言。」
又曰:趙簡子舉兵攻齊, 令軍中諫者罪至死。被甲之士名曰公盧, 望見簡子而笑曰:「臣有宿笑。當桑之時, 臣鄰家夫與妻俱之田, 見桑中女, 因往追之, 不能。還反, 其妻怒而去之。臣笑其曠也。」簡子還師而歸。
又曰:左儒友於杜伯, 皆臣周宣王, 宣王將殺杜伯, 而非其罪也。左儒爭之, 王不許也。王曰:「黨, 友也, 易而言則生, 不易而死。」左儒對曰:「臣聞古之士, 不枉義以從邪, 不易言以求生。」王殺杜伯, 而儒死之。
又曰:有能盡言於君, 用則留, 不用則去, 謂之諫。
又曰:秦始皇帝太后不謹, 幸郎嫪毐, 封以為長信侯, 為生兩子。毐專國事, 浸益驕奢, 與侍中左右貴臣俱博, 飲酒, , 爭言而斗, 瞋目大叱, 曰:「吾乃皇帝之假父也, 窶人子何敢乃與我抗。」所與斗者走, 行白皇帝, 皇帝太怒。毐懼誅, 因作亂, 戰咸陽宮, 敗。始皇乃取四支車裂之, 取其兩弟囊撲殺之, 諫而死者二十七人矣。齊客茅焦乃往, 上謁曰:「齊客茅蕉愿上諫皇帝。」皇帝使使者出問:「客得無以太后事諫也?」茅蕉曰:「然。」使者還白曰:「果以太后事諫。」皇帝曰:「走往告之, 若不見闕下積死人耶?」使者問茅蕉, 茅蕉曰:「臣聞之, 天有二十八宿, 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, 臣所以來者, 欲滿其數耳。臣非畏死人也。」走入白之, 茅蕉邑子同食者盡負其衣物行亡。使者入白之, 皇帝大怒, 曰:「是子故來犯吾禁, 趨炊鑊湯煮之, 是安得積闕下乎?趨召之入!」皇帝按劍而坐, 口正沫出。使者召之入, 茅蕉不肯疾行, 足趣相過耳。使者趨之, 茅蕉曰:「臣至前則死矣, 君獨不能忍吾須臾乎?」使者極哀之, 茅蕉至前, 再拜謁起, 稱曰:「臣聞之, 夫有生者不諱死, 有國者不諱亡, 諱死者不可以得生, 諱亡者不可以得存。死生存亡, 聖主所欲急聞也, 不審陛下欲聞之不?」皇帝曰:「何謂也?」茅蕉對曰:「陛下有狂悖之行不自知耶?」皇帝曰:「何等也, 愿聞之。」茅蕉對曰:「陛下車裂假父, 有嫉妒之心;囊撲兩弟, 有不慈之名;遷母棫陽宮, 有不孝之行;從蒺藜於諫士, 有桀紂之治。今天下聞之, 盡瓦解無向秦者, 臣竊為陛下危之。所言已畢, 乞行就锧。」乃解衣伏锧。皇帝下殿, 左手接之, 右手麾左右曰:「赦之, 先生就衣, 今愿受事。」乃立焦為仲父, 爵之為上卿。皇帝立駕千乘萬騎, 空左方, 自行迎太后棫陽宮, 歸於咸陽。太后大喜, 乃置酒待茅蕉, 及飲, 太后曰:「抗枉令直, 使敗更成, 安秦之社稷, 使妾母子復得相會者, 盡茅君之力也。」
又曰:楚莊王筑層臺, 延石千里, 延壤百里, 士有反三月之糧者, 大臣諫者七十二人, 諫者皆死矣。有諸御己者, 違楚百里而耕, 謂其耦曰:「吾將入見於王。」其耦曰:「以身乎?吾聞說人主者, 皆閑暇之人也, 然且至而死矣。今子持草茅之人耳!」諸御己曰:「若與子同耕而比力也, 至於說人主不與子比知矣。」委其耕, 入見莊王, 莊王謂之曰:「諸御己來, 汝將諫耶?」諸御己曰:「君有義之用, 有法之行, 且已聞之, 土負水者平, 木負繩者正, 君受諫者聖, 君筑層臺, 延石千里, 延壤百里, 民之釁咎血成通于涂, 然且未敢諫也, 己何敢諫乎?顧臣愚, 竊以虞不用宮之奇而晉并之, 陳不用子家羈而楚并之, 曹不用僖負羈而宋并之, 萊不用子猛而齊并之, 吳不用子胥而越并之, 秦不用蹇叔之言而秦國危, 桀殺關龍逢而湯得之, 紂殺王子比干而武王得之, 宣王殺杜伯而周室卑。此三天子、六諸侯皆不能尊賢用辯士之言, 故身死而國亡。」遂趨而出, 楚王遽而追之, 曰:「己, 子反矣!吾將用子之諫。先日說寡人者, 其說也, 不足以動寡人之心, 又危加諸寡人, 故皆至而死矣。今子說, 足以動寡人之心, 又不危加諸寡人, 故將用子之諫。」明日, 令曰:「有能入諫者, 吾與為兄弟。」遂解層臺而罷民。楚人歌之曰:「薪乎萊乎, 無諸御己, 訖無子乎!萊乎薪乎, 無諸御己, 訖無人乎!」
又曰:齊桓公謂鮑叔曰:「寡人欲鑄大鍾, 昭寡人之名焉。寡人之行, 豈避堯、舜哉?」鮑叔曰:「敢問君之行。」桓公曰:「昔者吾圍譚三年, 得而不自與者, 仁也。吾北伐孤竹, 鏟令支而反者, 武也。吾為葵丘之會, 以偃天下之兵者, 文也。諸侯抱美玉而朝者九國, 寡人不受者, 義也。然則文武仁義寡人盡有之矣, 寡人之行豈避堯、舜哉?」鮑叔曰:「君好直言, 臣以直言對。昔者公子糾在上位而不讓, 非仁也。背太公之言而侵魯境, 非義也。疆埸之士, 上詘於一劍, 非武也。侄娣不離里衽, 非文也。為不善遍於物不自知者, 無天禍必有人害。天處甚高, 其聽甚下, 今君過言, 天且聞之。」桓公曰:「寡人有過, 子幸記之, 是社稷之福也。子不幸教, 幾有大罪以辱社稷。」
又曰:楚昭王欲之荊臺游, 司馬子綦進諫曰:「荊臺之游, 左洞庭之波, 右彭蠡之水, 南望猲山, 下臨方淮, 其樂使人遺老而忘死, 人君游者盡以亡其國, 愿大王勿往游焉。」王曰:「荊臺乃吾地也, 有地而游之, 子何為絕我游乎?」怒而擊之。於是令尹子西駕安車駟馬至於殿下, 曰:「今日荊臺之游, 不可不觀也。」王登車而拊其背曰:「荊臺之游, 與子共樂之矣。」步馬十里, 引轡而止曰:「臣不敢下車, 愿得有道, 大王肯聽之乎?」王曰:「底稍之。」令尹子西曰:「臣聞之, 為人臣而忠其君, 爵祿不足以賞也。若司馬子綦者, 忠臣也;若臣者, 諛臣也。愿大王殺臣之軀, 罰臣之家, 而祿司馬子綦。」王曰:「若我能止, 聽公, 子獨能禁我游。后世游之, 無有極時, 奈何乎?」令尹子西曰:「欲禁後世易耳, 愿大王山陵崩阤, 為陵於荊臺。未嘗有持鐘鼓管弦之樂, 而游於父之墓上者也。」於是王還車, 卒不游於荊臺, 令罷先置。孔子從魯聞之, 曰:「美哉!令尹子西諫之十里之前, 而權之於百世之後者也。」
又曰:荊文王得如黃之狗, 菌蕗之矰, 以畋於雲夢, 三月不反;得舟之姬, 淫之, 期年不聽朝。保申謀曰:「先王卜以臣為保, 吉。今王得如黃之狗, 菌蕗之矰, 畋於雲夢, 三月不反, 得舟之姬, 淫之, 期年不聽朝, 王之罪當笞。」匍伏將笞王。王曰:「不穀免於襁褓, 托諸侯矣, 愿請變更無笞。」保申曰:「臣承先王之命不敢廢。王不受笞, 是廢先王之命也。臣寧得罪於王, 無負於先王。」王曰:「敬諾。」乃席王, 王伏。保申束細箭五十, 跪而加之王背, 如此者再, 謂王起矣。王曰:「有笞之名, 一也。」遂致之。保申曰:「臣聞之, 君子恥之, 小人痛之, 恥之不變, 痛之何益?」保申趨出, 欲自流, 乃請罪於王。王曰:「此不穀之過, 保申將何罪?」王乃變行, 打#申, 殺如黃之狗, 折菌蕗之矰, 逐舟之姬, 務治乎荊。兼國三十, 令荊國廣大至於此者, 保申敢極言之功也。蕭何、王陵聞之, 曰:「聖主能舉先世之業而以成功名者, 其惟荊文王乎!故天下譽之, 至今明主、忠臣、孝子以為法。」
又曰:晉平公使叔向聘於吳, 吳人拭船以逆之。左五百人, 右五百人, 有繡衣豹裘者。叔向歸以告平公, 平公曰:「吳其亡乎?奚以敬舟?奚以敬民?」叔向對曰:「君為馳底之臺, 上可以發千兵, 下可以陳鐘鼓, 諸侯聞君者亦曰:奚以敬臺?奚以敬民?所敬各異也。」於是平公乃罷臺。
又曰:齊景公好弋, 使燭鄒主鳥而亡之, 景公怒而欲殺之。晏子曰:「燭鄒有罪, 請數之以其罪, 乃殺之。」景公曰:「可。」於是乃召燭鄒數之景公前, 曰:「汝為君主鳥而亡之, 是一罪也;使吾君以鳥之故殺人, 是二罪也;使諸侯聞之, 以吾君重鳥而輕士, 是三罪也。」數燭鄒罪已畢, 請殺之。景公曰:「止。」勿殺而謝之。
又曰:齊景公正晝被髮, 乘六馬, 御婦人以出正閨, 刖跪擊其馬而反之, 曰:「爾非吾君也。」公慚而不朝。晏子賭裔敖而問曰:「君何故不朝?」對曰:「昔者君正晝, 被髮, 乘六馬御婦人出閨, 刖跪擊其馬而反之, 曰:爾非吾君也。公慚而反, 不果出, 是以不朝。」晏子入, 公見曰:「昔者寡人有罪, 被髮, 乘六馬以出正閨, 刖跪擊馬而反之曰:爾非吾君也。寡人以子大夫之賜, 得率百姓以守宗廟, 今見戮刖跪, 以辱社稷, 吾猶可以齊於諸侯乎?」晏子對曰:「民無直辭, 上有隱惡;民多諱言, 君有驕行。古者明君在上, 下有直辭;君上好善, 民無諱言。今君有失行, 而刖跪有直辭, 是君之福也。故臣來慶。請賞之, 以明君之好善;禮之, 以明君之受諫。」公笑曰:「可乎?」晏子曰:「可。」於是刖跪倍資, 時朝無事。
又曰:景公飲酒, 移於晏子家, 前驅報門曰:「君至。」晏昨;朝衣, 立於門曰:「諸侯得微有諫乎?國家得微有事乎?君何為非時而夜辱。」公曰:「酒醴之味, 金石之聲, 愿及夫子樂之。」晏子對曰:「布薦席、陳簠簋者有人, 臣不敢與焉。」公曰:「移於司馬穰苴之家。」前驅報門曰:「君至!」司馬穰苴介胄操戟立於門曰:「諸侯微有兵乎?大臣得微有叛者乎?君何為非時而夜辱?」公曰:「灑醴之味, 金石之聲, 愿與夫子樂之。」對曰:「布薦席、陳簠簋者有人, 臣不敢與焉。」公曰:「移於梁丘據之家。」前驅報門曰:「君至!」梁丘據左操瑟, 右挈竽, 行歌而至。公曰:「樂哉!今夕吾飲酒也。微彼二子者, 何以治吾國;微此一臣者, 何以樂吾身。」聖賢之君皆有益友, 無偷樂之臣, 景公弗能及, 故兩用之, 僅得不亡。
又曰:吳王濞反。梁孝王中郎枚乘字叔, 聞之, 為書諫王。其辭曰:「君王之外臣乘, 竊聞得全者昌, 失全者亡。舜無立錐之地, 以有天下;禹無百戶之眾, 以王諸侯。湯、武之地方不過百里, 上不絕三光之明, 下不傷百姓之心者, 有王術之故。父子之道, 天性也。忠臣不敢避誅以直諫, 故事無廢業而功流於萬世也。臣乘愿披腹心而效愚忠, 恐大臣不能用也, 臣乘愿大王聽臣乘之言。夫一縷之任系千鈞之重, 上懸之無極之高, 下垂之不測之淵。雖甚愚之人, 且猶知哀其絕也。馬方駭而重驚之, 系方絕而重鎮之;系絕於天不可復結, 墜入深淵難以復出。其出不出, 間不容髮。誠能用臣乘言, 以百舉必脫。必若所欲為, 危於累卵, 難於上天;變所欲為, 易於反掌, 安於泰山。今欲極天命之壽, 弊無窮之樂, 保萬乘之勢, 不出反掌之易, 以居泰山之安, 乃欲乘累卵之危, 走上天之難, 此愚臣之所大惑也。人生有畏其影而惡其跡者, 乃背而走, 無益也, 不如就陰而止, 影滅跡絕。欲人勿聞, 莫若勿言;欲人勿知, 莫若勿為。欲湯之冷, 令一人炊之, 百人揚之, 無益也, 不如絕薪止火而已。不絕之於彼, 而救之於此, 譬猶抱薪救火也。」「故武王諤諤而昌, 紂嘿嘿而亡。君無諤諤之臣, 父無諤諤之子, 兄無諤諤之弟, 夫無諤諤之婦, 士無諤諤之友, 其亡可待。故曰:君失之, 臣得之;父失之, 子得之;兄失之, 弟得之;夫失之, 婦得之;士失之, 友得之。故無亡國破家、悖父亂子、放兄棄弟、狂夫淫婦、絕交敗友者也。」
又曰:《易》曰:「王臣謇謇, 匪躬之故。」人臣之所以謇謇為難而諫其君者, 非為身也, 將欲以匡君之過, 矯君之失也。君有過失者, 危亡之萌也。見君之過失而不諫, 是輕君之危亡也。夫輕君之危亡者, 忠臣不忍為也。三諫而不用則去, 不去則亡身, 之身者仁人所為也。是故諫有五:一曰正諫, 二曰降諫, 三曰忠諫, 四曰戇諫, 五曰風諫。孔子曰:「吾其從風諫。」夫不諫則危君, 固諫則危身, 與其危君, 寧危身, 危身終不用, 則諫亦無功矣。知者度君權時, 調其緩急而處其宜, 上不敢危君, 下不為危身, 故在國而國不危, 在身而身不殆。昔陳靈公不聽泄治之諫而殺之, 曹羈三諫曹君不聽而去, 《春秋》序義雖俱賢, 而曹羈合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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